【近读录】婆罗洲·山打根·风下的女人 | 蔡小容
“风下之乡”(land below the wind)是马来西亚东部度假胜地沙巴的别称,这个称谓始自艾格尼丝·凯斯。1934年她与英属北婆罗洲林业长官哈里·凯斯结婚,随夫远行,旅居北婆罗洲首府山打根,读书写作。我买她这本书,本意是想在时空上接近那个地方。我父亲1934年生于印度尼西亚,1953年回国,印尼、马来西亚、马来亚是我小时候常听的几个地名,它们模糊地存在于我的意念中,由我父亲的叙述和一些旧照片构成。东南亚早就不叫南洋了。去巴厘岛旅游是现今的时尚,与我的想象南辕北辙。但我读《风下之乡》,领略其时其地风貌的初衷却退居其次,我迷上了写这本书的女人,艾格尼丝·凯斯。
艾格尼丝出生于美国伊利诺伊州的橡树园,不久举家迁居好莱坞,青年时代就读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,毕业后曾在当时很有影响力的《旧金山观察家报》任职。她出生的橡树园与后来的婆罗洲似乎形成某种呼应,她说她不会对土著人的任何言行感到吃惊或紧张,但与其说是出生地的氛围,不如说是受教育程度和性格使然。在她身上,我看到教育对人的重要作用。三毛执意要去沙漠,她自谓是源于“前世的乡愁”;我们谈论有才华的女性也常用文艺腔,往往将她们形容为天才横空出世。英文的“talent”:才能,也可以译作天才,艾格尼丝会把它理解为前者,她学习,她工作,她本想成为一名出色的报业女性。但她却经历了一场无妄之灾:一天中午,她走出报社的旋转门,迎面碰上一个失去理智的瘾君子,手持一根两尺长的铁管,像挥舞棒球棍一样重复猛砸她的头部,直到交通警察把他强行拖走。劫后余生,她克制地写道:“他没有杀死我,但是在接下来的几年中,很多时候我却希望他的暴行彻底带走我的生命。”头骨碎裂、部分失忆、丧失思维能力、不能集中注意力、后又不能用眼长达两年……那几年她思无定式、神无定所,也不免抑郁,但她表达中并无怨艾,仍在做一些零碎的事情来度过时间,也曾到欧洲休养。一般人,无端受此重创,伤痛又缠绵无尽,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,艾格尼丝却仍然存蓄有勇气,等待着将来的精彩人生。1934年她遇见了爱人,结婚,准备去婆罗洲。在三个月的准备时间里,她找了一个医生给她的头部做手术,以防止眼睛及其他器官再度出现问题。她受的伤是物理性的,她也相信科学与医学:“因为我决意要相信这手术能让我痊愈,它也真的做到了。”之后,她再无一字提到这次伤病,虽然手术未必就彻底解决了一切后遗症。
在书的末尾,1938年,艾格尼丝在风寒、疟疾、高烧的剧烈折磨中躺在返航美国的船舱里,他们有多个箱笼行李,其中一件是一只巨大的中国手工制造行李箱,里面装着她的手稿,她不让放到寄存间,她丈夫也向病中的她保证会一页不少全部带回美国。她的手稿在装箱之前,除了书稿,还包括山打根的家中所有抽屉里写了一半的所有笔记、一摞一摞看来像废纸的纸片、所有文件夹里的纸、她的素描画,还有马来文字典、手册、诗歌、读本,等等。这些手稿就是这本《风下之乡》的构成来源。假如是现在,一部手提电脑,一个iPad,一个手机也许就能替代了,也许又不能。资料收集得太容易了,存在电脑里永远不会打开,它们没有转化成你的。与艾格尼丝相协调的,还是这种刀耕火种的方式——用笔写,用笔画,一个一个的笔记本,随手的一张随便什么纸,素描本子。这些原始素材,是她亲身在生活中得到的,再从中提炼加工,写成书。这些素材在加工完成之前并不确定会不会用上,但即使没用上,也起了作用。她画的很多小画也印在了书里,它们造型准确、构图谐趣、人物传神,不比张爱玲差,也不像张的画那样刁钻,真是文图一致,恰如其人。艾格尼丝也不会说自己画画有天才,她大约是把画素描当作很多人都有的消遣方式之一。
这是个可爱的女人,她写的书非常吸引人。她作为女人的特质也是很彻底的。初到婆罗洲,她丈夫说住处随便她改造,她于是大刀阔斧地进行:打掉隔断墙、安装上下水、做出衣帽间、整体粉刷一新……结果让她非常满意,她丈夫也信守承诺,整个过程未发一言。完工了,刚安顿好,这时山顶上有一座房子空了出来,有人邀她去看。从房子里望出去,远处的山打根码头掩映在红树林中,成为世界的背景——住在山顶是她的梦想,俯瞰山打根,一定也是她写作关于这片土地的最佳位置。所有人的劝诫,她都同意:她刚刚装修好的房子够大、够舒适、够凉快,管道通畅,花园繁花似锦;而山顶上风太猛、虫太多,土壤贫瘠,那所房子还年久失修,甚至很难有足够的水压冲洗马桶……最后一条也几乎让她却步,可她仍然说服了自己,说服了丈夫和朋友,说服了政府分房部门,把她才打理好的家,拆除后搬上山。那些好端端的家具和用品在拆和搬的过程中纷纷散架,除了冰箱,可她依然跟在十个滚动着推它上山的苦力妇女身后,骄傲于自己的选择。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的想法,是女人都有的,而最终做出这个决定的,是无比坚定、百分之百要实现自己梦想的非同一般的女人。同时,她的丈夫凯斯先生也令人钦佩——他向遗憾追问的朋友们简短地解释:“我太太很喜欢这山顶的风景和视野。”
但这股劲儿她只用在自己身上。对外,待人,她是够随和的。山打根总共只有二十位欧洲妇女。普遍的看法,白人妇女在热带地方该怎么打发那么慵懒无聊的时日,这是个问题,艾格尼丝却偏偏十分忙碌,忙那些使她成为如此有趣的一个人的事情。有个插曲,一位太太带着烫发机来到山打根,第一次使用瘫痪了整个照明系统,第二次他们在电路上做手脚,然后由艾格尼丝·凯斯太太来充当试验对象。就像是在公共医疗所当众做手术,烫发吸引了全镇的孩子、马来人、华人前来观看,他们几小时地挤在理发店的门前目不转睛,做完了,要推出来了,他们飞快跑回家,再带着他们的父母、祖父母一起来看。为什么是凯斯太太被选中,而且所有人都敢这么看?毋庸自恋地形容自己,读者自能判断凯斯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。
凯斯家有五个佣人,其中有本地人,有华人,有爪哇人,还有三个到一打的混种暹罗猫,一条狗,两只长臂猿,时来时往的一只大猩猩和另一些丛林动物。这么多人与动物在一幢房子里同生共处不是易事。艾格尼丝说,无论她买多少搪瓷锅,希望专门用来给他们夫妇做饭,那些锅里永远盛着别人的饮食,佣人们把他们青睐的锅先用来煮他们自己家人的食物。有个厨子带来一家七口,吃着厨房里最好的供应,储藏架上的各色食品不断消失,有些是被他拿到商店去换了现金。厨房里经常爆发战争,有的本地女佣会用菜刀解决矛盾,有的来找太太告状。一般地,家里有一个佣人就够伤脑筋了,何况一群。面对告状,凯斯太太有一答一,按她的处世原则给出答复,实在答复不了,她有个绝招叫“我今晚跟先生讲”,然后躲进一个事实上只有她自己的决策团体,再给出一个更有分量的裁决:“先生说……”
对于无解的家政难题,她是想彻底了——如果一直不断地雇佣、解雇,直到找到完全诚实、合用的佣人,可能会穷尽一生。如果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,那么只要能维持家中的合理运转即可,其中的度,一边把握一边调节,逐渐融合。凯斯太太其实是带着爱意在观察她的佣人们,写下他们的心思和故事。生下三个孩子都夭折的女佣第四次怀孕生产,她尽了最大努力,在尽可能不违背土著风俗和禁忌的情况下安排文明喂养,但最终也没能赢得对命运的抗争,孩子死在她的臂弯。事后,伤心的她去造访她请的医生,问道:“我忍不住这么想,如果是个欧洲人的孩子,他是不会这么突然死去的。大夫,您能向我保证,您当时做了一切可能的事来挽救这个孩子吗?”……
她这样待人的结果,是佣人们视主人为父母。在她病得几乎要死去的时候,他们都哭着来跟她说这句话。
假如只追求舒适,在热带的海岛上,人们能做的,就是这样吧——
云在天上,岛在海里。岛也在天空上,云也在海里,海天辉映,无可分割。
我是天上的一朵云,是海里的一座小岛;是水里的一荡涟漪,是空气中的一缕清新;我是一个恋爱中的女孩,我是一名嫁与良人的妇女;我是正在开创的男人,我是一个被点化的孩子。
艾格尼丝说,平时她讨厌读诗,但在海岛上,她会读伊利亚特,会梦见奥德赛。他夫妇俩的行囊中只剩一本毛姆的《旅行图书馆》还未读,他们把它一裁为二,各执一半,他们真是一对完美的伴侣。毛姆的游记特别适合他们的旅行时光,只是毛姆的书比起艾格尼丝的书来,少了些温度。毛姆基本上是一个冷静的人性观察者,而艾格尼丝,她自身的人性温暖了她周遭的世界。
在他们的旅行中,享受的同时必须忍受:猪虱、沙蝇、浑身的水蛭伤口,这些白天忽略的东西在夜晚一起袭来了,痒,痒,痒,痒,挠,挠,挠,挠,只想把自己抓烂,彻夜难眠。大风也来了,一转眼屋顶和墙壁就被刮走。赶在大雨之前,男人们登高重新搭建一个藏身之所,他们在上方忙碌,而在下方的艾格尼丝,尚有心情发现这些男人的腿交织成一张奇妙、荒诞、阳刚、美丽的画面。她眼中看到的有趣,源自她有趣的心灵;她甘愿让肉体吃苦,是源自她的人生观:她不愿意一辈子的生活里只有舒服。
最艰苦的那段丛林探险,艾格尼丝是带着高烧出发的。整个冬天她都在发烧,查不出病因,哈里出行是公务,她执意要随行,走前的一星期连打七针注射剂以遏制将会出现的不适。他们要去的地方还没有任何欧洲人涉足过,那里的土著人是北婆罗洲的“猎头族”,猎取人头的婆罗洲野人。河道上的航行靠小型独木舟,穿越丛林全靠徒步。荫翳蔽日,一路与树枝藤蔓搏斗,不断滑跌,看不见同伴。皮肤暴露在外,被刮伤,被磨破,被沙蝇、蚊虫、黄蜂、水蛭、蚂蟥叮咬,被胶漆树叶摩擦过敏、中毒,腿上全是伤痕、疮和溃疡。暴雨席卷河谷,正行进着的河滩很快变成凶猛的河流,要尽力在洪水中站稳脚跟。曾经遇到鳄鱼,曾经滚进泥沼,曾经从嘴里吐出虫子,从身上拽下水蛭,撕拽不下来的巨大蚂蟥要么用刀刮,要么直接用火烧掉——这都是多么让女人崩溃的事啊!雨水频仍,无论在船上还是帐篷里都经常是睡在水中。还有如厕,她这唯一的妇女与三十个男人同行,要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只能只身走进丛林深处,在黑暗中、在滂沱大雨下,遍地的毒虫与蛇……艾格尼丝也曾抑制不住地哭泣,希望自己没有来,但她还是顽强地咬牙走过这一切的一切,实践了她的话:“我希望是这个国家活生生的一部分,希望走遍它所有的河流,穿越它的丛林,经历这些泥泞、暴雨、蚂蟥、不舒服……”
而她也只是一具血肉之躯,肉体是有承受限度的。穿越丛林之旅,令她几乎死去,从病痛中再次活过来,艰难如最初创造一个生命。
她活了过来,并完成了这本书。1934至1938年间的北婆罗洲在她笔下如世外桃源,但事实上处于巨变的前夜——在她离开几年后,山打根即毁于日军的炮火。艾格尼丝·凯斯还有下一本书,写他们一家在二战集中营经历的《万劫归来》,我期待阅读,从这位睿智、坚韧、博爱、平和的女性身上,汲取战胜人生困厄的勇气。
2018,7,7–9;13–16
本文即将刊于《文汇报 笔会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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